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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已与时际会(42) 谁是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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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施施然停在应醉楼门口。

“你怎么了?”沈明欢瞥了一眼陈信,他看上去魂不守舍,下个马车还险些跌倒。

陈信茫然地眨了眨眼,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悲戚到可怕,他微微低头,尽量平静地说:“百姓蒙昧,故心有绝望。”

沈明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昔年孔圣人周游列国时,应当比你更绝望。”

不是因为民生疾苦,而是因为那些懵懂的、未曾开化的、像妖魔也像野兽的眼神。

那是一个礼乐崩坏的时代,所以圣人穷其一生,有教无类,将知识的种子撒遍世间每一个角落。

他教世人何为“仁”、何为“礼”,何谓“美德”,何曰“君子”。

陈信愣住,陆绥平也愣住。

孔子被誉为“万世师表”,每一个读过《论语》的人,都是他的弟子。

先师敢为天下先,他们的路已经比当时好走太多,如果这时还没有前行的勇气,岂非又要让圣人绝望一次?

沈明欢没有理会两个发呆的文人,他从袖中掏出折扇,跨过应醉楼的门槛。

陈信木木地看着这人不曾回头的背影,好似听到这人笑语盈盈地对他说:“去启民智吧,去让后世的读书人,不必再因此而绝望。”

陆绥平拍了拍他的肩膀,“陈信,这件事很难,但是——”

不要因为难就不去做啊。

“我,还有曲兄、卢植兄……我们都会帮你。”

陈信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我们一起。”

*

骆修远还是灵王时,出于谨慎,他和下属之间有非常复杂的消息渠道,甚至和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联系方式。

他成为皇帝后还沿用了一小段时间,后来下属们发现沈明欢对此完全不关心,他们东防西防像个傻子,于是慢慢废弃不用。

毕竟虽然安全,但是真的很麻烦。

时至今日,骆修远的下属有事找他,要么坦坦荡荡地写信,要么光明正大地进宫。

所以骆修远收到许久不用的渠道传来的请求见面的消息时,一度有点懵。

不是,要求见他,直接入宫啊,难不成还是常茂不让进?

再一看传信的人,骆修远就明白了,是沈铎。

世人皆知沈家家主的位子换了个人坐,沈明欢违背祖训,谋权篡位大逆不道,前家主沈长卿将他逐出沈家。

而沈铎更是不徇私情的铮铮好汉,竟早就归顺了陛下,又不知拿捏住了沈明欢的什么把柄,这才让他投鼠忌器,不得不奉陛下为天子。

沈家如此施为,自然是得罪了沈明欢。

如今沈府外日日有人把守,与软禁也没什么区别,虽没有明令禁止不能进出,但即便是下人出去采买,身边也会有侍卫跟着。

骆修远知道并非如此。

沈明欢杀了薛槐之后,一夜时间骂名遍燕陵,沈家有下人在外,为了维护自家公子,与说闲话的人大打出手。

沈明欢知道此事后将消息强压了下来,转头又让人将沈府围得密不透风。

心思阴暗的人觉得是囚禁,把这当做是关系破裂的证明。

可他们知道其实是保护,既堵住悠悠之口,又防住了作祟小人。

要不然,以沈明欢被刺杀的频率,他的家人才不会这么安常处顺。

“伯父,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骆修远神色复杂。沈铎可不像“无恙”,短短数日,他比上次见面要消瘦许多。

沈铎咳嗽了两声,他大病初愈,声音还有些沙哑,“陛下。”

骆修远伸手扶了一把,阻止他行礼,低声道:“伯父,明欢没有怪你,你……何必自苦。”

天底下谁都有资格怪沈铎不信任沈明欢,屡屡让那人伤怀,唯有他骆修远不行,因为沈铎是忠于他才会如此行事。

骆修远莫名有几分委屈。

骆修远很愿意为自己的好友解开心结,他知道对方也期待着与父亲和解,因此和沈铎没聊几句,就让常茂去请沈明欢过来。

就算那人顾虑世家,可应醉楼是他的地盘,这里的安全性和隐蔽性,他还是能保证的。

系统在沈明欢脑子里哭得好大声,他还沉浸在方才的画面里:[宿主,你好可怜,这也太感动了呜呜呜。]

[有这么夸张吗?]沈明欢无奈:[你以为我背负着莫大苦楚、即使被万人误解唾弃也要救众生于水火?小九,我才不是这种人。]

刚刚那位老人跪下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之后的沉默与恰到好处的脆弱,多少也有演的成分。

沈明欢承认自己心中是有怨的。

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与这人间格格不入。

常茂快步越过他,抢先在陈骁宇之前替沈明欢推开了门,陈骁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沈明欢看到屋内的人,好似有几分意外。

“陛下,还有,”他忽而展颜一笑:“父亲。”

沈铎有些坐立难安,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只狼狈地应了声:“明、明欢。”

骆修远觑着沈明欢的神色,见这人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他开始还担心这人会怪他多管闲事来着。

但骆修远忽然又意识到,以这人的性子,就算有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只会默默憋在心里为难自己,所以他多半是看不出来的。

骆修远一时又有些挫败。

“陛下,”沈明欢问:“你召臣来,是有何事……陛下?”

“啊,哦哦。”骆修远回神,“明欢,你先坐,那个……你随意些。”

骆修远莫名有种预感,仿佛沈明欢正有意地将自己摆正在臣子的位置上,对他愈发恭敬守礼。

若是从前,这人早就自己坐下了,更不会用“召见”这样的词。

骆修远见不得沈明欢低声下气,这人是天之骄子,哪怕自己也没资格要他低头。

所以,果然还是让明欢做皇帝吧,这样他就是万万人之上了。

沈明欢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他点点头:“谢陛下。”

陆绥平等人也随后进来,行礼之后各自入座,一个个如坐针毡,俱都觉得气氛十分奇怪。

骆修远干咳一声,他叫沈明欢过来只是因为沈铎,哪还有别的原因?当下只能迅速找别的借口。

骆修远心虚地说:“我听闻崔家仍旧不肯,明欢可有妙计?”

其实这根本不算问题,崔家独木难支,仅凭他们逆转不了均田大势,妥协是必然的,无非是时间长短而已。

“妙计?从前如何,如今便如何。”沈明欢轻描淡写:“杀了。”

“……别开玩笑。”骆修远皱眉,“崔家与那些作恶多端的世家不同,对佃农宽厚,有许多百姓受过他们的恩惠。”

骆修远很坚定:“崔家无过,未触犯大祁律法,我不赞同你强逼他们献田。”

骆修远无数次阻止过沈明欢杀人,前几次都是怕沈明欢的名声受损,这次却是因为内心坚持的正义。

“献田?”沈明欢在“献”字上用了重音,他忽然笑了笑。

“陛下可知一亩良田的价格?”沈明欢说:“七两银子。”

“若是风调雨顺、无旱无涝,一年的操劳下来,这亩田大概可以挣到二十两银子。但百姓能拿到的,不足二两。”

“勉强支撑一家的生计,不被饿死,仅此而已。但世家可以什么都不干,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必忍受酷晒悉心照料幼苗,就可以有至少十五两的进账。”

“一亩十五两,百亩就是一百五十两,这些钱,一户百姓不吃不喝要七十五年。”沈明欢叹了口气:“很多人甚至活不到七十五岁。”

沈明欢看向骆修远:“陛下,那不是农田,那是缠绕在百姓身上吸血的毒蛇。”

“我可以以八两一亩的价格收购,足足高出一两,那是百姓半年的收入。可如您所见,他们依然不满意。”

“是觉得亏了吗?不,他们仍然是赚的,只是赚的不如以前多。可是,”沈明欢顿了顿,“他们本就不该赚那么多。”

骆修远再怎么爱民如子,毕竟也是不识民间疾苦的皇家贵胄,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观地听到百姓与世家的生活对比。

他沉默了片刻,仍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但是……”

“没有但是。”沈明欢打断他,“我只不过是把本该属于百姓的还给他们罢了,一年的辛劳,若是只勉强温饱,那就是我们这些居于庙堂之上的人的无能。”

“崔家若真如陛下所说的宽厚良善,就该身先士卒,而非再三拖延,阻碍均田法令推行,其心可诛。”

骆修远仍是摇头,他有自己的主见,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牵着鼻子走的帝王。“我知你所说有理,可是明欢,那对崔家不公平。崔家固然有财,却也是他们数代的积累,每一厘钱都来得清白正当。他们什么都没做错,若是朝廷强行夺走,那我们与土匪豺狼何异?”

他看着沈明欢,寸步不让:“除非他们犯了大罪,否则只能等他们自己想通。”

这个“想通”其实能做很多手脚,这也算是骆修远对沈明欢的妥协,可以算计,但不伤人、不以武力强抢,是骆修远的底线。

沈明欢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问:“陛下,你一定要保崔家?”

骆修远抿了抿唇:“是。”

两人僵持着,一时沉默。

半晌,沈明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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