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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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战火乍起,三十三重天上也没闲着。

如今按照瑶池王母颁布的新律,瑶池大会五日召开一次,除身负要职的神仙之外,只领受闲职的闲散人员并不强制到场,所以大家对新律的接受度也还算良好。

直至前些日子,瑶池内的十丈金钟陡然鸣响七声。

这七声钟鸣响起的时候,按照人间的时辰算法来看,都是子时了。

不少从凡人修炼飞升而成的神仙还保留着在人间的习性,虽说不睡觉,也都在或闭目养神,或神游太虚,因此这一下可把不少人吓得够呛,甚至还有定力不佳的家伙直接从玉床上一跤摔了下来,对匆匆捧来冠服的侍从疑惑道:

“出什么事了?”

侍从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瑶池王母要在大半夜开会,可钟声一响,就是紧急大会,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用爬的也要爬过去,便只能忙忙解释道:

“不管出了什么事,总之速速赶去是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他们说话间,已经有不少动作快的神仙,早就踏祥云、跨异兽赶去了,五彩的流光在夜空中不停呼啸而过,几乎把半个天界都照得雪亮:

“前几次金钟鸣响,是巫妖大战和阐截相争;最近的一次还是大会尚在凌霄宝殿上召开的时候,为了审判胆敢诱拐天孙的凡人和颁布新律;这次必定不是小事,还请主君尽快动身,切莫延误!”

脚程慢些的还在收拾东西,快些的人已经走到一半了。

只不过这种人不仅脚程快,眼神也很灵光,简而言之就是识相——废话,半夜被领导从床上叫起来去开会,正常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怨气,但那些能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人,要么是真正愿意“把我的全部精力都奉献给工作,让世界都因为我这颗螺丝钉的努力变得更好”的实诚人,要么就是特别会体察上意的精明人——既然是精明人,怎么会察觉不到身边的变化呢?

于是在率先赶往瑶池的队伍中,立刻便有人认出了凌霄宝殿那片灯火通明的废墟周边异况,诧异道:

“奇怪,那位陛下自从入了赌局后,就不怎么理政了,怎么眼下却有这么多天兵天将围在他门口?”

这位发话的人也很当得起他的职位,是“千里眼、顺风耳”中的前一位,别说是数十丈开外的同僚们了,便是那里的树上多停了一只鸟儿,他也认得出来:①

“而且我看着,这些天兵天将的装扮,并非是保护两位陛下的人身安全时,应该按照正常规章制度穿着的‘轻甲短剑’,而是身穿重甲、配实实在在能上战场兵器的装扮,怎么看怎么像是有大事要发生。”

千里眼因着目力千里的缘故,平日里没少看人间皇家那些争权夺利、手足相残的惨剧,因此这阵仗一出来,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连带着脚下驾驶祥云赶路的速度都慢了下来,惶惶道:“该不会是……有什么变故吧?”

“你在说什么疯话呢?”和他一同赶路的顺风耳大惊失色,赶忙回头看看四周,在确定没人注意到他的口无遮拦之后,这才正色道:

“要我说,你就是看人间那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看多了,连带着你的道心都浑浊了起来。两位陛下夫妻恩爱多年,便是有了这个赌局,也不曾真正伤了和气,哪里轮到咱们这些看守天门的小卒瞎指点!”

不过顺风耳说归这么说,但其实他心里也没怎么有底:

毕竟这阵仗实在太罕见了。

自三十三重天建立以来,不管是从天地灵气中诞生出来的神仙,还是夫妻恩爱匹配后繁衍的子嗣,抑或者是从人间飞升上来的修行者,哪个见了两位陛下后,不是恭恭敬敬、诚惶诚恐的?

这种恭敬,不仅是因着他们是天界的至高统治者,更因为他们“建立天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顺应了天道,两人才能齐齐从“东王公”、“西王母”这样的普通神仙,摇身一变,成为“凌霄玉帝”和“瑶池王母”这样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掌权者。

换而言之,不管眼下,围在凌霄宝殿之外的天兵天将们,是瑶池王母派来的,还是随便哪个狗胆包天的同僚派来的,这件事都非同小可:

对前者而言,这是一次赤/裸裸、血淋淋的身份切割和权力争夺;对后者来说,这就是不知死活、不识好歹的以下犯上;而且不管对谁来说,这都是有违天意、逆天而行的反抗“天道”的行为,简直就是找死!

于是他也悄悄竖起耳朵听了听,片刻后放心地长出一口气,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中气十足了起来:

“我已经听过了,凌霄宝殿中并无异动,最多只有陛下奋笔疾书写东西的‘沙沙’声,而且驻守在这里的天兵天将之间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应该就是这位陛下突然想做些什么事,所以调集了人手,不必担忧。”

眼下,天界政治立场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二者虽说不到日后现代社会政坛上两党相争时,那般水火不相容的境地,却也已经看对面相当不顺眼了:

一派坚持千百年来的摸鱼传统,和现代社会的资本家老板一样,把“我把工作全都送到下属那里让下属去干,就是在锻炼下属赏识下属”的画大饼原则运用得炉火纯青,这便是保守派。不过保守派和人类的唯一区别就是这帮咸鱼多多少少还有点良心,兑现大饼的时候一个子都不会少。

——总之,保守派的核心思想就是摸鱼偷懒,能用五分的力把工作做完,就绝对不会花十分的力把工作做好。只要没闹出人命,那就可以一直心安理得地偷懒,主打的就是一个“坚守摸鱼传统,打造偷懒氛围”。

另一派则是出于种种原因,十分认同秦姝提出的“精简办事流程”、“提高工作效率”、“本体下界办公体察民情”这一系列新政策的改革派。改革派的人一改往日天界懈怠成性的靡靡之风,开始慢慢适应新成立的司法宫和《天界大典》,在按规章制度办事的同时,也常用本体在民间行走,偶尔还能给秦姝搭把手,如云霄、朱佩娘、朱孛娘等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总之,这一派的核心思想就是疯狂干活,能用十二分的力把工作做到尽善尽美,就不会偷懒半分。反正神仙是累不死的,而且还有休假的时间可以用来好好休息,如果让“休息”的闲散事耽误了“工作”的正经事,那不管是良心还是道理上都说不过去。

而眼下,正路过凌霄宝殿废墟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就都是保守派里的坚定人物。

于是这两位保守派本着“宁可多一事,不可少一事”的优良摸鱼传统,对视一眼后,就立刻把“凌霄宝殿废墟外设有重兵”一事抛到了脑后,原本最先提出疑问的千里眼也开始拼命找借口给自己描补:

“原来如此,兄长说的对,正是这个道理。我看他们军容齐整,气息沉肃,不像是抱有什么坏心的浮躁模样,既如此,便继续赶路罢,能按时抵达瑶池就再好不过了——”

他望着按理来说,此时应该早已抵达的瑶池位置,却发现这里只剩一片云雾缭绕,那眼熟不已的琼台玉宇还在更远处,于是他立刻发出一声情真意切的惨叫,这声哀嚎可比他刚刚担忧凌霄玉帝安全的时候来得真挚了一百倍都不止:

“——等等啊瑶池的位置为什么又变了!”

三十三重天布局与别界不同,与其说是人间那些一修建好,除去改朝换代、火灾洪水之外,就不能改变模样和位置的死物建筑群,不如说更像是活的东西。

自东王公迎了西王母,二人合力从天地初开的混沌中分出阴阳之气,又借着这阴阳之气将三十三重天凭空造出之后,整个天界就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动态平衡当中:

上能与天道感应,自行生成各部门和相应规章、职位;下能受两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的掌控,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加以增补;与此同时,天界的各项政策和人员变动,也能具体体现在三十三重天之中。

最直接的变化,就是昔年六合灵妙真君提出“精简办事流程”这条律令之后,灌愁海上无风起浪,出现了可以直接连通人间的漩涡,从此,便有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时差”,再也不是以往的“手续繁琐”。

再比如说之前,凌霄玉帝和瑶池王母莫名陷入天人五衰,衰微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魂殒道消之时,凌霄玉帝靠着姑且还有北极紫微大帝在旁辅助,得以侥幸接管天界的大部分权柄,如此一来,他所在的凌霄宝殿,也逐渐从原本与瑶池同时位于天界中心的位置,逐渐转移到了三十三重天的正中央;倒是云雾缭绕、玉阶彤庭的瑶池,被慢慢排挤到了一边。

这种变动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完成的,而是潜移默化完成的。今天向外挪一寸,明天再往外动半尺,因此众人每逢一月一度的凌霄宝殿大会之时,最多也只会感慨几句,“今日脚程格外快”,除此之外,再体会不到什么。

——直到瑶池王母天人五衰相莫名消失,灌愁海连通天上人间,凌霄宝殿被六合灵妙真君一剑震碎之后,这种变化才得以剧烈地展现出来。

最先出现的变化,就是瑶池的位置。

这个已经几乎被所有神仙默认为“瑶池王母的休养胜地,任何人都不得轻易打扰”的地方,就像是坐上了后世能日行万里的火箭似的,铆足了劲儿往三十三重天的正中央突突突冲了回去。

这一手变动,可把不少平日里不怎么把公事放在心上的家伙给吓得不轻。

不过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要是你前一天晚上接到了明日要换个办公楼开会的通知,结果第二天早晨起床就发现,原来和你家只有步行五分钟路程的另一幢公司大楼,突然就搬到了需要坐高铁半天才能到达的隔壁市,但是上班时间依然没变,你也会如遭雷劈、呆若木鸡的。

而与此同时,被砸成满地废墟的凌霄宝殿那边也状况频出。

按理来说,在天界本不该有任何不可以修复的东西,因为这里是天地间一切至善至美事物的聚集地。

用古代凡人能理解的神话传说来比喻,就是“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降为地”;用现代人类能理解的网文概念来解说,天界空气里的灵气含量多得都能滴下水来。如果把一个重伤将死的凡人带到天界,只要动手打伤这个凡人的不是神仙,只是把凡人这么不闻不问、简单粗暴地放在这里,天界的气息都能有瞬间疗愈所有凡间刀兵伤口并起死回生的功效。

就好像月下老人的匾额被秦姝一剑震碎之后,后来重建月老殿的时候,虽然交出了所有的权力,可最后不还是把这一带的建筑群都复原出来了么?

符元仙翁的宝殿被秦姝夷为平地之后,虽然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因为囊中羞涩、人缘不佳、站错了队伍因此被天界主流排斥等种种原因,不得不居无定所,到处寻找还愿意搭理他的朋友们求一个容身之地;可后来,符元仙翁和六合灵妙真君齐齐在天界销声匿迹后,他的居所,不也被慢慢重建起来了么?只不过重建得格外缓慢而已,可以说月老滑跪得有多快,符元仙翁这边的宝殿重建的速度就有多慢。

——然而以上种种旧例,在凌霄宝殿的面前,竟完全失却了功效。

四海龙王的职责其实并没有很大,他们除去可以管辖自己领土上的水族臣民之外,真要论起和天界、人间、幽冥界挂钩的公共职权,也只有“行云布雨”这么个差事。

可他们倒有些成器的后辈,比如说观音菩萨身边的龙女,自小便聪明伶俐,幼时曾听大能者在龙宫说《法华经》,于是豁然觉悟,发菩提心,前往灵鹫山礼拜成圣;再比如说,有两个名为“鸱吻”和“螭”的龙子,其形象在凡间常被雕刻在屋脊上,以起到辟火的作用,因此时间一久,他们也就有了司掌建筑的相应功能。

凌霄玉帝法力衰微,又因着要与瑶池王母各派代行者,进行一场以人间为棋盘的豪赌,便格外珍重自身,不愿意把法力浪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上,就请了鸱吻和螭来为他重建凌霄宝殿。

龙王们因为久居下界,对三十三重天上的局势变化不是很明了,刚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以为天上依然是“玉帝执政,王母辅助”的旧状态呢,乐得两条胡子都颠起来了,好不容易才端住了一张严肃认真的长辈面孔,对被叫来的鸱吻和螭耐心叮嘱道:

“这一趟差事可千万得办好了,绝对疏忽不得。”

“是啊,以往我等能前往天界的时候,无非就是什么蟠桃宴、万寿宴、讲经会。可这种规格的宴席,基本上是略有个名号的人都能受到邀请,连人间的散仙都能在会上有一席之地,我等身为统率四海的水族之王,竟显不出半分不同来。”

“两位陛下要是真重视我们水族,就很应该在凌霄大会这样的要紧事上也请我们过去一趟,而不是只在享乐宴饮的时候请我们过去做个样子,平日里行使权力、封爵赏功的时候,就又把我们忘在一边。”

“我等水族能否有幸入两位陛下青眼,便全都在你们二人身上了!”

如此一来,鸱吻和螭这两条小龙来到天界之后,因着身上有“水族的未来”这样的重担,所以这两人一开始是实实在在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打算把“重建凌霄宝殿”这件事给做到尽善尽美的。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不如变化快。

以神仙之能,移山填海、改换星斗、呼风唤雨之类都是小事,更何况是在三十三重天这样人杰地灵的地方重建个宫殿呢?于是他们在来到天界后,只不过半日的时间,就把凌霄宝殿给复原出来了,其富丽堂皇、金碧辉映之处,与以往的旧殿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结果就在鸱吻把仅剩的一块琉璃瓦,小心翼翼地放在凌霄宝殿屋顶上最后一个缺口上的时候,他的手刚一挪开,万丈高的琼楼玉宇就瞬间原地崩解!

不仅如此,原本铺在凌霄宝殿之下的,是一块方圆三百三十丈、浑然天成、一丝儿瑕疵都没有的汉白玉。

此等天材地宝,怕是普天之下,除了相伴而生,眼下正垫在瑶池下面的那块同类之外,就再也没有第二块。所以哪怕它上面还留着纵横交错,一看便令人心中生畏的剑气,鸱吻和螭也不得不费心用各种奇珍宝石把它给修复得光洁如新,又镶嵌出了许多新花色,依然放回凌霄宝殿的下面作为地基。

可随着新建成的凌霄宝殿轰然倒塌,这块汉白玉也被无形的大手从地下翻了上来,镶嵌和熔炼进去的各种材料一瞬间化回原形四下飞迸,琉璃珍珠、翡翠宝石等材料化成的齑粉,也洋洋洒洒从天而降,落在他们头发上的时候,就像是给他们身上披了一层金光闪闪的外衣似的。

如果这真的是外衣的话,那这绝对是三界中最昂贵的布料了。

鸱吻和螭满面恐慌对视良久,实在没明白刚刚的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我只是往上面加了最后一块瓦,然后凌霄宝殿就整个塌掉了。”

“我也是啊!你往上面放瓦的时候我还在给图纸上封蜡呢,我才是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那个好吗?!”

“那你说会不会是图纸的问题?咱们就当刚刚全都做了白工,啥都没干,重新建个和原来不一样的凌霄宝殿呢,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倒塌了?”

“不可能,所有的图纸和设计我们来之前不是都已经检查过几十遍了吗,还找了见多识广的水族长者来帮忙出谋划策,大家都说完美至极,所以问题肯定不在这上面。”

“……总之先重建吧。”

结果同样的事情,仅在半日后就重演了第二遍。

鸱吻和螭实在担不起“重建失败”的罪名,一时间又找不到别人来帮忙检查建筑图纸,于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就想了个很投机取巧的法子出来:

凌霄宝殿一直在这里倒塌,可瑶池不是没事吗?既然如此,我们照搬一下瑶池的建筑和布局很合理吧!

然而这个法子并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减缓了一下新建文件·凌霄宝殿·二号修改版的崩毁速度,大概就是从“弹指之间灰飞烟灭”,进化到了“半炷香内无影无踪”的程度。

如此异常的情态,就不是区区两个龙子能解决的事情了。

于是鸱吻和螭立刻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写进了奏折里,战战兢兢准备等十几天后的凌霄大会再上书。

可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写好奏折后,在凌霄宝殿外面风餐露宿地等了好久,才从路过的两位好心人那里得到了消息:

“你们还在这儿等什么呀?真是傻子,就没人告诉你们,凌霄宝殿大会早就不开了,现在大家都在瑶池开会么?”

这两人便是形影不离的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也是改革派里的主力之一,虽说瑶池王母曾说过“没什么要紧事可以不来”这样的话,但她们还是没有错过任何一场大会,因为要获取最新的政策和动向,这样才能方便协调工作。

没想到今日,路过原凌霄宝殿废墟的时候,竟然看见了这两个消息落后得不知道被抛在哪个年份的家伙,便好心提醒道:

“眼下瑶池的位置每日都在变动,你们若是有心上书,可要赶紧了,毕竟晚一天就要多走一天的路。”

被她们这么一提醒,来自两位失败的建筑师的奏折,才终于辗转抵达了瑶池王母的手中。

瑶池王母只略一看这本奏折,便兴致缺缺地将其丢了开来,决断道:

“既然修不起来,就不用修了,或许是天道的意思呢?我更想知道,玉帝他征召你们来的时候,是走的公账还是私账?”

一旁抱着算盘的引愁金女也拼命点头赞同道:“是的是的,这对我们负责做账的人来说很重要,请务必连着陛下聘请二位来做工的薪酬待遇一同告诉我,前几日核算数据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少了半钱银子,惊得我一晚上没睡着。”

——做会计的,最怕的不是突然出现几十万的大额误差,因为越是这种误差就越好找,最怕的就是突然出现在小数点后面的0.01,鬼知道是哪里出的岔子了!

两位龙子虽说是被征召来做修房子这种小事的,但毕竟还是真龙之后,在水族里颇有些地位;再加上人间天子常常以龙为图腾,格外尊敬这一族,这一来一往,龙族里年轻的一代便多多少少有了些自矜感,就好像捧着他们、哄着他们的凡人多了之后,他们就真的是什么大人物了似的。

于是鸱吻和螭开口的时候,便难免带了些“不识民间疾苦”的意味出来:

“引愁金女,这话不对,你都是做神仙的人了,却还在为这一厘半钱的小事计较,是不是有些太小家子气?”

“不过是半钱银子,我给你补上就是了,别在这种地方较真——”比起账本的问题来,不该是凌霄玉帝的需求最要紧么?就别盯着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了。

然而这两位龙子的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他们之先,有一道更冷、更威严的声音,从那仙雾缭绕的玉阶金座上传来了:

“两位,好胆啊。”

瑶池王母微微前倾身体,凝视着跪在面前的两条小龙,独属于掌权者的威严和压迫,便伴随着她的动作,悄然无声却又巍巍如山岳地压下来了:

“怪不得水族从来上不得瑶池金殿,这般见地,怎能污我大雅之堂。”

“引愁金女可不是普通神仙,她眼下正领我命,负责核实天界有无‘攀人情、走后门’的以权谋私之事,核查账本便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这种做实事的英才豪杰,可比你们这些只能在下界苟且、平日里连天界大门都进不来的畜生,好上一万倍。”

“再者,这是我亲封的六合灵妙真君的得力爱将,你怎么敢随意议论她?是人间的风气把你给带坏了,还是你觉得天界的掌权者依然是凌霄玉帝,而不是我这个休养了几百年的‘废人’,所以你敢藐视我?”

这番话一出来,鸱吻和螭便齐齐面如土色,因为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如果天界现在还是玉皇大帝掌权的话,那么他们身为被玉帝请来修缮凌霄宝殿的人,被瑶池王母如此严厉当众斥责,就等于是在往玉皇大帝的脸上扇巴掌。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出来,帮这两位龙子说几句好话,缓解一下气氛。

可是他没有。

不仅如此,虽说两位龙子之前从未来过天界,但王母衰微休养、玉帝代为掌权的这一印象,已经在他们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虽说后来,瑶池王母颁布了一系列新政,又任命了许多人才,可这些事情离水族终究还是太远了,没有办法改变他们早已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认知,绝大多数水族还是觉得,这是她彻底身解道消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可眼下,当瑶池王母的怒意和影子,如无形却慑人的黑云般覆压在他们头顶,令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只凭放出来的气势就能让他们动弹不得、抖若筛糠之时,两位龙子才欲哭无泪地发现,他们的认知好像出了点问题——不对,是出了大问题:

瑶池王母哪里衰微了!如果这种气势、这种法律都能被睁眼瞎说成是衰微的话,那三界中的其他生灵的状态算什么,算死人吗?!是谁谎报军情,真该死啊!!

想通这一点后,两人齐齐在心底大骂关键时刻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凌霄玉帝八百遍,同时毫不犹豫齐齐叩首,沉闷的撞击声在瑶池内连连响起,可见这两人别的不说,膝盖是足够软,头骨也是真的硬:

“陛下,饶命啊陛下!刚刚那纯属是无心之言,不是有意冒犯的!”

“请陛下明鉴,我等实在无他心,实在是……对,实在是我等在人间待得太久,被人间的浮躁风气带坏了……”

然而这两人结结巴巴的辩解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瑶池王母已经招手叫来了司法宫的部下,正在对照着新整理出来的细化版《天界大典》查询这两人的情况应该如何处理,主打的就是一个有法可依、有法必依。

眼看着瑶池王母半点不想搭理他们,两位龙子立刻头脑转得飞快,开始曲线救国起来了。

眼下瑶池王母还在金座上坐着呢,他们也不敢起身,就这样保持着跪姿,弓腰塌背,一点点膝行挪过去,对着引愁金女便是一顿哭诉:

“还请仙子替我等向王母求情,我等愿献上明珠千斛、珊瑚树百棵赔罪。”

“水族久居人间,对天界诸事知之甚少,我等真真不知仙子是六合灵妙真君部下,更不知仙子奉旨办理的竟是这般要紧事,还请仙子大人有大量,看在无知者无罪的份上,莫要跟我们这两个无用的废物计较罢?”

很可惜,引愁金女已经在太虚幻境的仓库里打了几百年的算盘,现在她的心就像是算盘珠子一样冷,半点没有被这两位龙子捧出的重礼和苦苦哀求打动,只按照规章制度继续问道:“所以,凌霄宝殿上的那位陛下在雇佣你们两人来修缮废墟的时候,走的是什么账?”

两位龙子面面相觑片刻后,嗫嚅道:“陛下……没跟我们说工钱的事。”

引愁金女一个倒抽冷气,险些表演一个原地昏厥:?!?!

——要我老命了,也就是说我还得去检查检查账本,从书山书海的记录里把那不翼而飞的半钱银子给核对出来是吗?!

结果她垂头丧气的神情,反而被两位龙子误解成了“赔罪礼不够重”的婉拒,两人还以为引愁金女能开口帮自己说话,不由得大喜过望,加倍恳求:

“我们一见仙子,就知道仙子是个好心人,还请仙子可怜可怜我们则个。”

“仙子要是觉得这些礼物不够重,我等愿再额外献上龙鳞甲一件!”

这个东西可算让引愁金女提起了些兴趣,便问道:“龙鳞甲是何物?”

鸱吻和螭两位龙子便赶忙解释道:

“我等龙族,除去颈下三寸有逆鳞,触者即死之外,逆鳞旁还有副鳞一枚,须三千年长成,三千年凝实,炼化之后,便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五千年前,四海龙王为两位陛下祝寿之时,曾命万万龙族各取副鳞一枚,求共工祝融炼化后,铸造神器,名‘龙鳞甲’。”

“身穿此甲,除去能不受任何外物伤害之外,更能过高山深涧都如履平地,还可以在水下呼吸,最妙的是,它可以随主人的心意变幻外形和重量,虽以甲胄为名,实则轻如鸿毛,日常穿着也不碍事的。”

“只不过后来,四海龙王寻得更精妙的日月乾坤镜一面,此宝物能分成两面,暗合两位陛下身份,便将这镜子替换了龙鳞甲献上去了。”

“听说六合灵妙真君领受双职,前途无量,若有此等宝物加持,绝对可以如虎添翼,战功更上一层楼!”

引愁金女的面容愈发扭曲了:?!?!

——听听,这都是什么好东西。但凡这玩意儿不是这两个棒槌,在这么要命的微妙时刻拿出来的,日后我等携灵芝仙草、玉液金丹前往龙宫,还愁换不到区区一副龙鳞甲给秦君做护身衣服么?

——可我要是现在收下这东西,就和当着瑶池王母的面受贿没什么两样了;而且为了避嫌,以后只怕也不能去求购……可恶!你们这两条龙是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竟然在瑶池上当众送礼求情,是生怕你们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打算在被处罚之前拉我下水?!

正在引愁金女恨不得用算盘把面前这两位龙子的脑壳开瓢,好好看看里面的具体构造的时候,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携手步入瑶池,禀报道:

“陛下,微臣有要事禀报。”

瑶池王母现在对整个太虚幻境都是爱屋及乌的状态——毕竟她可不眼盲心瞎,自然能看得出来,自己的死相消失和天界的风气转变,全都是从太虚幻境之主、六合灵妙真君、自己提前预定的未来亲信身上开始的,要是这种人才都得不到赏识,那她还真不如死了算了——便和颜悦色问道:

“两位爱卿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钟情大士深施一礼,道:“今日前来瑶池之时,我等曾见这两人带着文书,等在凌霄宝殿门口,似是完全不知,大会的召开间隔和地点已有所改变,从那边移到了瑶池。”

她生性更利落果决些,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然而正是这种硬邦邦的、直来直去的禀告方式,才让人觉得更可信更直接:

“我和痴梦二人见他们苦苦等候却无法上书,未免有些可怜,便告诉他们大会的地点已经更改,没成想却让这两个无力狂徒在陛下面前失礼了,请陛下责罚。”

痴梦仙姑也拜下,解释道:“陛下容禀。他二人若真真有心为天界做些事的话,怎会不知大会的召开地点早已改变一事?这又不是什么机密消息,只要有心就都打听到,就好像昔年秦君刚来太虚幻境之时,便调了全本的《天界大典》和同僚名录来看,生怕自己做错事呢。”

她说话的声音比钟情大士更柔婉,人也生得风流袅娜,看似弱不胜衣,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都在往两位龙子的心窝子上戳,一刀一刀,全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由此可见,这二人也不是真心来做事的,只是趋炎附势,想要借一借那位陛下的光而已。这番话虽对那位陛下有些失礼,可字字句句均是详情,还请陛下明鉴。”

瑶池王母忙忙温声将二人请起,温声道:“这是什么话?你二人心善,又看他俩伪装得好,生怕耽误正事,给他们指路这件事并无过错,不要过分苛责自己。”

她对太虚幻境这三人说话的时候有多温和,转而对鸱吻和螭这两位龙子开口的时候,就有多无情冷酷:

“听说你二人是因着在凡间掌管建筑和辟火两大事务,才被玉皇大帝征召到这里来的?看来你二人是觉得自己有所倚仗,这才敢对在凡间声名不显的引愁金女失礼,是么?”

鸱吻和螭自然连天叫苦,喊冤不迭,可瑶池王母半点不听他们的辩解,只继续道:

“既如此,我便夺了你二人掌管的看护建筑、防护火灾的权能,转到别人手里,也好叫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至于被两个趋炎附势、贪图富贵的小人利用——种火老母何在?”

正在瑶池内的众神仙一听,立刻觉得这事儿可能不太好办:

毕竟瑶池王母把大会从“三十日一次”更改成“五日一次”之后,为了让大家被抓去早起开会的怨气没那么重——很难说她颁布这条律令的时候有没有存着“真正重视自己工作的人才是真正可靠的人”的试探心理——总之,她又补了个条例上去,说只要不是被点名必须前去的官员,剩下的神仙里,只要掌管的不是什么重要职位的,就都可以不用去应卯。

如此看来,种火老母也有她不用来开会的道理:

因为她掌管的是凡间千万家的灶火。

对每日必须吃熟食,否则就会因为寄生虫感染、病毒传播等种种原因有性命之忧的凡人来说,灶火的确是很重要的东西,可这玩意儿对不食五谷、餐霞饮景的神仙们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添头罢了。

既如此,种火老母又何苦前来应卯?

然而他们的猜想都落了空。

就像昔日雷公被除去雷部职位、转而将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送到了月孛星君朱孛娘手中那样,种火老母竟然还真就来瑶池开会了。

——简而言之就是,勤劳的人先享受世界,你工人奶奶来了!

伴随着瑶池王母的呼唤,一位梳高髻、穿朱衣,面容丰润慈祥的银发老妪从人群中转出,稳步走到瑶池王母面前,缓缓拜下,口称,“种火老母见过陛下”。

瑶池王母十分欣慰,便道:

“从此凡间建筑、辟火一事,交由种火老母接管。你须得勤勤恳恳,不可懈怠,更不可如此等败类般以权谋私。”

种火老母乐得险些没跳起来——天界所有神仙的外貌都不能代表年龄,比如说看起来只是垂髫幼童的红线童子可能已经是个几千岁的老人家了,再比如这位种火老母名号里的“老母”二字,代表的是凡人对她的尊敬,而并非她的真实年龄,如果真要用神仙的计算方式来换算的话,她现在还是个壮年人,蹦蹦跳跳之类的小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幸好她还记得自己眼下是在瑶池之内,不好在陛下面前得意忘形失礼,便按捺住了自己狂喜的心情,朗声领命道:

“多谢陛下看重,臣定牢记天恩,铭刻五内,不负所托!”

鸱吻和螭两条龙子见自己在凡间唯一的倚仗已经被夺,不由得心若槁木,面如死灰:

别看凡人把“龙”这一生物捧得极为尊贵,但真要细细分说起来的话,这一族里的出色者可实在不少,个个都想着出头,拿到些权力,成为人上人。他们二人也正是因为有着建筑和辟火的职权,这才被四海龙王选中,上天界来寻关系、搭人情来了。

结果他们空忙活了这么久,到头来不仅没搭上什么人情,也没能发展出什么人脉,更是把自己的职权都弄丢了,最要命的是,还让瑶池的这位大权在握的陛下说出了“水族从来上不得瑶池金殿”的这番话。

很难说他们回到龙宫后,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但就算四海龙王不跟他们计较,闻讯赶来的姊妹兄弟们,一人一巴掌,也足以把坏了整个龙族好事的他们给抽筋剥骨了!

要不是因为神仙是不老不死的生物,更没法自杀,这两人搞不好当场一头撞死在瑶池大殿上都有可能,毕竟死了也比回去受罚强一万倍。

正在两人惶惶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找个什么神器把时光倒流再来一遍的当口——说真的,要是时光真的能倒流,他们绝对不会和失势的凌霄宝殿扯上半文钱关系,叫他们来把瑶池的地面都舔一遍他们也十二万分愿意——瑶池王母对他们的判决也下来了:

“金光圣母、月孛星君听令,给我把这两条孽畜打下瑶池!”

身着红衣白裤的金光圣母和披玄霞鹤寿帔的月孛星君立刻齐齐出列。

二人眼下共同执掌雷部,又因着同一姓氏和意气相投之故结拜了姊妹,所以她们在装扮上也多多少少有了些相似的地方,好叫外人一眼就能认出她们关系亲密,非同寻常。

于是金光圣母分了一面最心爱也最顺手的法器金光宝镜出来,眼下这面镜子被缩成了玉佩大小,挂在月孛星君的腰上;月孛星君也把自己心爱的宝剑拆分两股,送了一股给金光圣母,从此,金光圣母用来惩治恶人的手段就再也不局限于“用闪电劈人”了,而是实实在在也有了锋锐的武器。

两人领瑶池王母圣旨,即刻运转雷霆,擦亮金镜,挥动旗帜,擎起宝剑,只听轰然一阵雷响,鸱吻和螭这两条龙子,便齐齐被抽去龙筋,受天雷加身之苦,随即被劈得浑身焦黑地落回了龙族水晶宫中。

而伴随着这两人的被贬入凡尘,凡间所有的建筑上,原本在正脊两端,被雕刻成这两个家伙的构件,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所有的鸱吻和螭的形象,在一瞬间,都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抹去了,转而替换成了手握真火的种火老母和怀抱莲花的龙女:

前者是因为种火老母接管了鸱吻和螭的权能,后者无疑是在对水族传达一个信号,惹怒瑶池王母的只是这两人而已,没有迁怒你们的意思,请放心。

且不论还在灵鹫山一心修道的龙女,在接到这个天降馅饼之后该是何等又惊又喜,只看水晶宫里的乱象,便能对龙族的秉性略知一二。

当鸱吻和螭两人浑身焦黑、半死不活地落下来的时候,四海龙王便齐齐心中一紧,觉得大事不妙;等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事发现场,听这两人把瑶池上的动荡娓娓道来之后,便是脾气最好的青龙,也恨不得给这两个棒槌一人一耳光,因为只有这种不体面的办法才能具体表达他心中的怒火:

“蠢材,蠢材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也不好好想想,能服侍在两位陛下身边的人,除去九天玄女和北极紫微大帝这两位辅佐官之外,还能是什么人?绝对是陛下的亲信!”

“莫说她只是个‘看起来没什么名气’的仙官,就算她是个凡人,你也得以礼相待!”

鸱吻还想狡辩,一边吐血一边辩解道:“可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厉害……”

这下连他唯唯诺诺蹲在一旁的父母都忍不住了,怒道:“说你傻你还就真的傻,莫不是在凡人的屋子上趴了几千年,把你的神智都给弄糊涂了?”

“三界之内,六合之间,只要能得一界之主的青眼,即便是凡人,也能擢升成神灵,用各种天才地宝悉心培养,进而实力大增。引愁金女都站在瑶池王母身边了,你怎么会觉得她只是个无名仙官?”

四海龙王一听见引愁金女的名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

“更何况她还是六合灵妙真君的手下!这人可了不得,便是我等也要找个机会去登门拜访,和她攀关系,你怎么敢对着跟她一起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太虚幻境元老这样说话?”

“算了算了,往好处看,陛下不是还把这份功绩分给了龙女一份么?可见陛下并没有彻底厌恶我们……”

“有什么区别?你也不听听这蠢材说,瑶池上出言讽他的都是些什么人。众所周知,太虚幻境之主眼下行踪不明,度恨菩提又在黎山老母座下教化万妖,掌管着整个太虚幻境的一共就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三人,结果他俩这一去,就把这三尊大神全都给得罪了。”

“等太虚幻境之主回来,难道她们还能把这事儿压下去不禀报不成?她们对我们有意见,就约等于六合灵妙真君对我们有意见;六合灵妙真君对我们有意见,基本上就离陛下彻底厌恶我们的日子不远了!”

四海龙王一分析,不由得对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大骂不已,却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能对天祈祷,希望秦君赶紧现身回到太虚幻境吧,毕竟攀关系也得找对方在家的时候攀啊,要不怎么能拍马屁拍到正好的地方?同时隔空投帖送礼也不能少,要不总显得诚意不够。

——结果今日,瑶池王母的面色难看程度,几乎要胜过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龙子在瑶池上胡言乱语的时候了。

不久前曾见过瑶池王母动怒的众人一见此情形,便知大事不好,心中赶忙叫苦不迭,速速气都不敢喘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定。

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中,瑶池王母面沉如水地端坐在金座上,北极紫微大帝侍立在一旁,看起来气定神闲得很,只有微微凌乱的头发和衣袍能证明,他也是被临时突击薅起来的。

和这两人神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瑶池王母另一侧的玄衣女子。她气定神闲,长身玉立站在玉阶之上,端的是一个风姿潇洒,从容不迫。

只不过她的这身装扮上,倒是有个小瑕疵,让不少人都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那就是她常佩的五岳金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瑶池王母赐下的信物化身而成的凤凰簪。

许多之前和她算得上相识的神仙刚进门一看见她,便齐齐在心底叫苦,一边心想“我就知道这个阵仗只有秦君闹得出来”,一边苦中作乐地对比产生美,哎,算了,这个架势一看就不是要跟我算账,只要这把火不烧到我身上就好。

金钟鸣响,宇宙翻腾,便是离瑶池最远、连个像样坐骑都没有的神仙,也厚着脸皮蹭了同僚们的交通工具,数个时辰后,原本格外疏朗开阔的瑶池内,便站满了人。

秦姝见人已到齐,便自白玉阶上翩然而下,在同僚们下意识的屏气凝息中,对瑶池王母朗声禀报道:

“陛下请看,这便是幽冥界自成立以来,所有的投胎转世流程记录,名为‘生死簿’。”

她这厢一开口,那边司法宫的数位仙子,也就是最初级的文书官,便齐心协力抬了好几箱子账簿进来,在瑶池王母的面前堆成了小山似的一叠:

“生死簿具体详情如何,已交由司法仙君查阅,并非我之职责,故我只说在幽冥界亲眼见到的事情。”

“只要在阳间提前贿赂好阴司鬼神,或者投胎转世的时候弄虚造假、侵吞他人功德,不仅下辈子能投个好胎,甚至连生前的作恶受罚,都可以一笔勾销。”

“如此看来,幽冥界之事干系不小,并非我一人能决断,故请陛下特地召开大会,以求公判。”

这话一出,原本鸦雀无声的瑶池内,立刻就炸开了:

“岂有此理,怎会如此?!”

“这……幽冥界当年成立的时候,不是号称‘阴阳无情,铁面无私’的么,怎地在短短几千年内,就堕落到如此境地了?!”

“陛下已经任命了特使前去幽冥界,此事三界皆知,他们尚且敢渎职至此,那么,在特使未曾抵达幽冥界之前呢?”

“我突然想起,咱们天界审判的案子,到头来都是要打入幽冥界论罚的。如此说来,幽冥界那边还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呢?”

这帮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完全没注意到北极紫微大帝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因为诚如十殿阎罗所说的那样,“节制鬼神”是北极紫微大帝的权能,真要论起失职的罪名,他第一个跑不掉!

自北极紫微大帝成为瑶池王母以下的天界第一人后,原本还能称得上一声“端庄和气”的这人,便有些骄矜轻狂了起来。

在和值得称赏的同僚下属们说话的时候,他的这股傲慢气儿姑且还显不出什么;但当他和神瑛侍者这样并无战功、也无实权的神仙交谈的时候,那张傲慢冷淡的面孔,就像是铁铸的一样,死死焊在他脸上了;要是说起绛珠仙草这样刚修成人身不久的草木精灵,这位玉帝辅佐官的眼里,压根就没有她这样的各种意义上的“草民”。

可眼下,他所有的体面和自得,就这样在整个天界面前被扯了下来,摔在地上。当众人窃窃私语讨论幽冥界生死簿之时,虽说碍着北极紫微大帝的余威犹存,没人敢把异样的眼神投向他本人,可仅仅是成为被众人议论的中心,这件事也足够让他觉得面如火烧,羞恼不已。

于是在几乎所有人都忙着声讨幽冥界的欺上瞒下、懈怠渎职之时,一道格外不和谐的声音,便从这位玉帝辅佐官的口中发出来了:

“此事当真?之前也不曾听说司法仙君云霄有什么擅长算数的本事,怎么短短数日内,竟能将幽冥界所有生死簿都核查完毕?可不是有什么偷工减料、媚上邀功的私心在里面吧?”

好大一口黑锅凭空扣下来,是个人就不能忍,刚巧云霄也不是什么真正温和的性子。

于是一身红袍、高髻朱钗的司法仙君云霄立刻出列,半眼也不看还在负隅顽抗的北极紫微大帝,只对瑶池王母躬身行礼,朗声道:

“陛下,臣亦有要事启奏。”

她上前几步,随手从一口敞开的箱子里捞了本生死簿出来,甫一翻开,原本只有一尺长的书册便立刻迎风生长,于空中凝出半丈高的虚影,连带着上面的批注和记录,也清清楚楚映入了所有人眼中:

“上面的墨笔黑字,是生死簿上原有的记录;朱笔红字,是我等参考《天界大典》后给出的更改纠正批示;最下面的蓝字则是二者之间的差额,已经全都计算出来了,请陛下查阅。”

瑶池王母只看一眼,便觉得这个办法真是清楚又直观,只是她还有一处不解,便指着贴在边边角角的无数纸条问道:

“那这些是什么?”

云霄答道:“这些是生死簿所违反的《天界大典》的原文引用。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这一本法典给完完全全背下来,如此,直接原文贴上去,便是最不擅律法的人,只要认字,就能看出来,幽冥界到底捅了多大的篓子。”

众位神仙一见,果然如此,连最想脚底抹油溜走的北极紫微大帝本人,在同僚们的赞叹声中,也不得不僵着脸道:“这个法子好,云霄仙君用心了。”

云霄正色道:“不敢当,还是秦君的功劳。”

北极紫微大帝千没想到万没想到,话题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回来,竟然又回到了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上!

主要是他对秦姝的观感十分复杂。

瑶池王母一开始拼命加封她的时候,北极紫微大帝立刻便猜出了这位陛下的用意,这是打算在九天玄女之后另造一个辅佐官出来。

可那时他们明面上没什么利益冲突,秦姝提出来的政策改动也没触及到他的利益,于是他自然乐得当个“宽宏温厚、提携后辈”的老好人。

结果谁知道,等瑶池王母把人给养出来后,从天界至高统治者的羽翼下探出头来的,不是什么只会小打小闹的新手,而是知进退、谋长远的改革家。

更要命的是,这位改革家眼下正对他的既得利益磨刀霍霍,恨不得一刀捅到他的大动脉上,那他可就实在装不出什么老好人的模样来了!

于是北极紫微大帝只僵着脸转过头去,装作自己没听见云霄替秦姝表功的这番话;可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捂上耳朵就可以假装没有发生的,眼见北极紫微大帝不接话茬,云霄又锲而不舍道:

“若不是秦君将生死簿带回后,曾指点我等用这种归纳总结、分类整理的办法来审核,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看完呢。”

“论起审核生死簿的功劳,首要之功,便该归属孤身直入幽冥界带回证据,又教我等如何对账的秦君才对。”

瑶池王母十分欣慰,只恨秦姝的发间已经佩戴上了自己的信物,而这桩案子一时间还没有结案,不能当场给她加封,便温声道:

“有劳秦君。如果没有秦君,便是连我,怕是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北极紫微大帝:但凡你们两人有一个人说的话成真就好了,我比谁都恨不得没有她。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不过说出口的话语经过增增减减、描补填色后,变得略微体面了些:

“可我这两日并未看见秦君的身影,云霄仙君又口口声声说,‘审核生死簿的方法是从秦君那里得到的’,莫不成秦君这两日一直在司法宫帮忙?”

“秦君年少英才,锐意改革,真是叫我这把老骨头看了都有些惭愧哪,哈哈。”

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体面,如果只看字面上的意思,多数人还会觉得这是北极紫微大帝的服软和退让,是他爱护后辈的又一证据;但只有熟读《天界大典》的云霄,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埋伏在其中的陷阱和杀机:

因为按照司法宫的办事原则,在自己审查案件期间,任何外力都不该干涉进来!

云霄:很好,天界有门你不走,地狱无路你偏来投。你想阴我的话,可以,反正我都活了这么些年了,什么手段没见过,跟你绕绕圈子打发一下时间也未尝不可;但是你想阴我最近新认的妹妹,这是不行的,不仅不行,我还要打爆你的狗头!

于是云霄立刻严肃道:“帝君此言差矣。我司法宫自领受陛下谕旨成立以来,讲究的就是一个独立于天界现成政治体系之外,以起到细化法律、监管四方、有法必依的作用。”

云霄当年在闭关闭成死宅,把脸都弄僵了之前,本就一张好利口,从她能把前来劝说三姐妹出关征战的赵公明给说得无功而返的旧事中,便可见一斑。

那时云霄甚至还没上封神榜,更没在三十三重天上挂名,只是三仙岛上一届散仙,就有这般好口才;眼下她在三十三重天上地位超然,又交好六合灵妙真君等一干英才,手中还有司法实权,说起话来就更加中气十足了,大道理一串一串的:

“在我等办理案件期间,即便是两位陛下也不能前来造访;秦君是何等知礼守法之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情,明知故犯?她在将生死簿交付给我等之后便离开了,还动用了陛下给的信物,调了一千天兵天将护持司法宫内外,好让外界访客不至于干扰我等检点清算。”

“如此作风,属实认真严谨,还请帝君莫要再说这些凭空生出来的话了。知道的人说是帝君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记得我司法宫的作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君是因为被戳中了心中阴私事,准备嫉贤妒能把秦君从瑶池给排挤出去呢!”

北极紫微大帝当场便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讪讪道:“……我只是没想到,不是有心的……”

然而他的辩解,立刻就被瑶池王母截断了话头,端坐于金座上的女子偏转过脸来,凝视着面前穿紫衣、戴星冠、蹑丝履的玉帝辅佐官,语气中满满都是冷意:

“紫微,自三十三重天落成以来,我等授你大权,又令你为玉帝辅佐官;后来便是玉皇大帝衰弱下去之后,我也不曾夺了你的权柄,依然命你为我辅政,实在待你不薄。”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很难说这种失望之情,究竟是只对北极紫微大帝一人的,还是同时对他和他辅佐的玉皇大帝而发的:

“可你竟欺上瞒下,实在有负如此深恩。”

北极紫微大帝一听,顿时站都站不稳了,便忙忙从瑶池王母的身边转了下来——毕竟那是辅佐官才能站的地方——和秦姝同样站在金座之下、玉阶之上,躬身行礼禀道:

“陛下容禀,这都是幽冥界十殿阎王自作主张,擅权专断,我对他们的行为一概不知。”

他试图轻轻巧巧把这件事揭过去,可秦姝不愿这样草草落幕。

抑或者说,她这次登上瑶池,呈送生死簿,敲响金钟叫来整个天界的神仙,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把这条天界最大的咸鱼之一拉下马的:

当年大家都偷懒的时候,姑且还可以说是“自古以来,风气如此”,我也就不管了;可高效勤政的新条文都颁布下来了,你还在这里什么事都不干,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秦姝冷笑一声,半点不给北极紫微大帝推卸责任的机会,当场便引用了《天界大典》里的条文来反驳:

“您这话说得可真清白,倒还像有理了一样。”

“按照《天界大典》规定,帝君你分明有‘节制鬼神,统领星辰’的职责和权能,然而你在位数千年来,都从未去过幽冥界,查看一下你麾下鬼神运作是否正常。这合理吗?我觉得不太合理。”

北极紫微大帝头冒虚汗,强自狡辩道:“这……这都是因为幽冥界和天界太远了的缘故……”

秦姝正色道:“哦,原来云霄仙君能在天界一日内便下界找到我,这个路程竟算得上远,受教了——可即便这路程再远,也不是你懈怠渎职的借口。”

云霄立刻十分善解人意地跟了上去:“帝君,按照秦君上次在凌霄宝殿大会上,提出的对《天界大典》的最新修订,凡天界神仙,在职期间,必须在至多十个人间年间,用本体下界去自己辖区办事理政一次,所谓‘深入基层,了解实况’,违者视情况严重程度,从降职处理到永不启用进行处罚。”

秦姝又道:“从上次大会在凌霄宝殿召开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天了,按理说帝君绝对应该去过凡间。”

“帝君但凡去过幽冥界一次,便能察觉到那边的猫腻,可帝君依然毫无所觉,可见帝君要么是擅离职守,要么是懈怠渎职,你挑一个?”

北极紫微大帝:你这小妮子是完全没给我选择!擅离职守的惩罚是贬入凡尘受苦受难,懈怠渎职的惩罚是永不启用,往哪边都是死,好啊,这个埋陷阱的水平可比我高多了,更要命的是,她是堂堂正正用的阳谋,我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于是他干脆就不找了,把最后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自己主君身上:

陛下救我!我可是你的辅佐官哪,眼下整个天界里,除了已经和秦君彻底撕破脸,不得不完全站在你那边的符元仙翁,就只有我和你是货真价实的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救我就等于救你自己,你保下我,作为你的辅佐官的我,才能在天界继续保有发言权,留存你的地位!

眼看北极紫微大帝的面色愈发难看,却还是一言不发,甚至还在频频向瑶池外张望,秦姝心有所感,又问道:

“我很好奇,帝君在等什么,莫不是在等另一位陛下来给你求情?”

北极紫微大帝闻言,下意识一抖,秦姝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于是她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神色都变得柔和起来了:

“帝君还是莫要指望那位陛下了,他尚且自身难保,如何顾得了你。”

北极紫微大帝闻言,惊疑不定道:“六合灵妙真君,你做了什么?”

秦姝却不再理他,只上前一步,将发间化作凤凰簪形的王母信物取下,端端正正放在玉阶上,方抬头对瑶池王母认真道:

“陛下,此事干系重大,若让凌霄宝殿上的另一位陛下插手,难保他会不会以‘权势’相诱,以‘威势’相逼,动摇司法宫根基。”

她深深拜下,这一抹玄色,在瑶池王母的眼中,便和昔年尚为“警幻仙子”的她踏云梯、上天界、入凌霄,为天孙云罗长跪仗义执言的身影重合起来了:

“陛下曾给我出使幽冥界时,可先斩后奏之权,又叫月孛星君、金光圣母点五千天兵天将前来助我。我便冒昧扣留了信物,点了剩余的四千军士前往凌霄宝殿,我本人亦亲自前往坐镇,拦下凌霄宝殿内的一切消息,这才叫司法宫能如常理事,呈交账本。”

“陛下若有意因此治我不敬之罪,我断无二话。”

至此,路过凌霄宝殿废墟时,曾觉得那边情况有异的千里眼、顺风耳等一干人士才明白,原来之前竟然是这么一回事;而北极紫微大帝也终于明白,秦姝虽然早早回到天界可又见不到她人影,是往何处去了:

好啊,竟是在这儿等着呢!

秦姝这边一开口,整个瑶池就像是往烧得沸腾的油里甩了一滴冷水似的,一整个都炸开了:

“六合灵妙真君,你莫非要以下犯上?!”

“这……秦君,这……这般做派,属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

“秦君糊涂。你连辅佐官都不是,竟然还敢软禁另一位陛下?便是辅佐官,向来走的也是直言劝谏、在旁辅助的作用,从未有如此倒行逆施之事。”

“这是大不敬,你怎么敢的!”

北极紫微大帝也被秦姝的做派给惊着了,他下意识看向被秦姝放在瑶池王母面前的凤凰簪,恍然道:

“怪不得……怪不得你未曾佩五岳簪,而是将瑶池王母的信物随身携带,原来你是要狐假虎威!”

秦姝:啊不,这个还真的不是,主要是因为我的五岳金簪拿去给白水素女重塑躯壳了。

如果说天界神仙们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只能进行一些空洞的控诉,那么人间飞升上来的神仙的惊诧就很入木三分。

其中,以亲眼见过凌霄宝殿废墟外陈设重兵,是何等森严景象的千里眼、顺风耳二人的叫嚣最为响亮,就好像他们在这里叫得越响,就越能把他们之前“算了算了不想惹事先走一步”的偷懒耍滑给一笔勾销似的。

最先发言指责秦姝的,便是亲眼看见——只不过他当时没反应过来而已——堂堂凌霄玉帝、天界统治者之一,竟然被软禁了起来的实况的千里眼:

“这般做派,诚如霍光、司马旧事,当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人间逆臣贼子携大军逼宫的时候,也就这个架势了吧?秦君,百尺竿头,须退一步哪!”

但是有人对秦姝的作为有意见,就有人很是赞同。金光圣母立刻挺身而出,怒道:

“帝君这话说得可真是诛心!你又不是镇守凌霄宝殿的天兵天将,怎么知道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和月孛星君虽然没有军权,可毕竟两位都是雷部正神。真要细细论起来的话,天界许多神仙的职权之间都有相似交集之处,负责惩罚三界生灵过失的雷部想要知道天界军队的动向,虽说难了点,但也不是不行:

“那位陛下这两日来,就像是回光返照了似的,不停往外传送信息;后来发现凌霄宝殿已被重兵围困,水泄不透,更有秦君亲自坐镇,这才放弃了让亲朋好友保下北极紫微大帝的做法,转而恳求秦君。”

月孛星君也上前一步,她本来就有“脚声如打雷”的特征,眼下执掌了雷部再一开口,便更是声音洪亮,震动九霄,宛如晴天里平地起了个霹雳似的,把北极紫微大帝险些给震得原地一个趔趄:

“那时他说的话,可跟帝君你一模一样,怎么,帝君也要干涉司法宫进程不成?果然司法仙君昔日在瑶池中说,要避免威权干涉,合该是在这儿等着帝君呢!”

缩在人群后的顺风耳只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被炸聋了,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拼命揉着自己的耳朵好缓解耳鸣的症状,也就错过了接下来他的兄弟被“有法必依”的大锤子一锤锤到地里去的这番话。

秦姝半点不为指责所动,只起身拍了拍半点尘土也没有的衣袖,抬眸定定凝视着说这话的千里眼,笑道:

“好啊,那你就当我是以下犯上吧。”

可千里眼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竟然能在口舌之快上夺得先机而感到高兴,秦姝又道:

“可你们在人间这些年,虚受香火却不愿为百姓请命,枉有道场却从未真身下界查看情况,半点实事都不想着做,一心只守常不变,难道这就是应有之义么?”

“若论起违反《天界大典》,我有以下犯上的罪名,诸位也讨不到好,合该判一个‘懈怠渎职’,善哉善哉,那就全都清算起来罢!”

千里眼面色一青,立刻讪讪退了下去,可他这一退,顺风耳就立刻补上了他的位置,对秦姝痛心疾首道:

“你这是何苦来哉。”

他现在还在耳鸣的余韵当中,半点没能听清楚他的兄弟是怎么被怼的,否则的话,便是再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开这个口:

“区区人类,不过蜉蝣,朝生暮死,六合灵妙真君竟然要为了人间诸事和阴间鬼魂,反过来问罪你的上司、你的同僚?!简直是亲疏不分,本末倒置!”

“本末倒置?”秦姝凝神看了顺风耳一眼,顿觉十分好笑,心想,怪不得他胆敢跳出来,因着千里眼顺风耳二人分别名为高明、高觉,都是从人间飞升上来的神仙,他们在人间天天持诵的,是玉皇大帝的尊名,上了天之后更是亲眼见证了瑶池王母衰弱的光景,时间一久,他们便要把人间的做派,都带到天上了: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高氏兄弟二人,都是修炼得道后,从人间飞升上来的神仙。”

她抖了抖衣袖,将双手笼在袖间,用最和善、最温柔的语气,问出了最尖锐、最讽刺的问题,只一句话,便叫天界里所有飞升上来的神仙齐齐哑口无言,再不敢反驳半分:

“你的根脚在凡间,你的本体是人类,你的后代还在供奉你,论起远近来,三十三重天和人间,到底谁与你亲,谁与你疏?”

顺风耳同样被反诘得声噎气短,只能讷讷退下,忽然听得瑶池王母启玉口,发金声,不辨喜怒:

“秦君,若是真依你所言,你可就真一并有罪了。”

她深深凝视着秦姝,只觉这道清瘦却有力的身影,不管是站在凌霄宝殿里还是瑶池之中,都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好风骨,就像是定海神针,中流砥柱,永不偏移,只一看,便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可是值得吗?”

秦姝闻言,立刻回转过去,长揖到底,朗声道:“禀陛下,值得。”

在失去象征法力的五岳金簪和象征瑶池王母恩宠的凤凰簪之后,她的长发便再也不能高高束起,如一匹黑色的锦缎般直直垂向地面,与她身上的玄衣互相映衬之下,端的是清素至极。

可在这清素之中,却又一种无人能逾越的风貌,竟比她身边面色铁青、衣饰华丽的北极紫微大帝都要尊贵无匹:

“因为我的来处是凡间,我的本心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①节选千里眼顺风耳二人部分传说如下,排名先后有意义,恶劣程度从轻到重:

1.《西游记》——普通公务员版

……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

2.《封神演义》——鬼神版

“此孽障是棋盘山桃精柳鬼,桃柳根盘三十里,采天地之灵气,受日月之精华,成气有年。今棋盘山有轩辕庙,庙内有泥塑鬼使,名曰:‘千里眼,顺风耳’二怪,托其灵气,目能观看千里,耳能详听千里,千里之外,不能视听也……”

3.《天妃显圣录》——祸害百姓版

降伏二神

先是西北方金水之精,一聪而善听,号「顺风耳」,一明而善视,号「千里眼」。二人以金水生天,出没西北为祟,村民苦之,求治于妃。妃乃杂迹于女流采摘中,十馀日方与之遇。彼误认为民间女子,将近前,妃叱之,遽腾跃而去,一道火光如车轮飞越,不可方物。妃手中丝帕一拂,霾障蔽空,飞扬卷地。彼仍持铁斧疾视。妃曰:『敢掷若斧乎』?遂掷下,不可复起。因咋舌伏法。越两载,复出为厉;幻生变态,乘涛骑沫,滚荡于浮沉荡漾之中,巫觋莫能治。妃曰:『江河湖海,水德攸锺,彼乘旺相之乡,须木土方可克之』。至次年五、六月间,络绎问治于妃。乃演起神咒,林木震号,沙石飞扬。二神躲闪无门,遂拜伏愿皈正教。时妃年二十三。

4.民间传说——潜在性骚扰罪犯

相传千里眼和顺风耳是两兄弟,兄叫髙明,眼睛能看千里之外的东西;弟叫高觉,耳朵能听千里之外的声音。这两位将军在一场战争中都壮烈牺牲,他们的魂魄上了桃花山,变成鬼神危害百姓。有一次,妈祖路过桃花山,这两兄弟鬼魂出现,向妈祖逼婚。妈祖就和他们相约决战,双方商定,如果妈祖战败,就做他们的妻子;如果他们战败,就做妈祖的男仆。经过一场激烈的斗法,两兄弟双双败北,终于成了妈祖的男仆。

相传有一天,妈祖看到一位姑娘在伤心啼哭。妈祖了解到桃花山上有两个妖精要吃人,这个姑娘正要被抬去做祭品,她便自告奋勇,愿意代替那位姑娘前往。妈祖来到桃花山,两个妖精看了很高兴,都提出要纳妈祖为妾,并作自我介绍。一个青脸的说:“我是顺风耳,可以听到很远地方的声音。”一个红脸的说:“我是千里眼,可以看见很远地方的东西。”妈祖规劝他们改邪归正,他们不但不听,还要对妈祖动武。妈祖便作法,以千斤巨石压在他们头顶。两妖只得求饶,并发誓归正。妈祖就收他们为仆。

本文目前为止采用封神演义的传说,姑且不动手干掉他们,等妈祖出场后再采用民间传说把他们弄去服刑。这两人和黑白无常、雷公的道理是一样的,坏人不会一开始就露出不好的一面,你只会发现身边的人突然变臭了。

PS,我问过妈祖了,扔了两次,出了两次阴阳圣杯,妈祖说我可以这么写,有意见的你给我付路费住宿费,我们去妈祖评理室。

②种火老母就是灶君奶奶,灶君有女性和男性两种形象,国家图书馆藏的民国年画上有很多灶王爷爷灶王奶奶的双神位,本文采取女性形象,抄送资料如下:

尸卒食而祭熹爨雍爨。

——《仪礼·物牲馈食礼》

郑玄注曰:爨者,老妇之祭。

孔颖达疏曰:老妇,先炊也。此祭先炊,非祭火神。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

——《庄子·外篇·达生》

司马彪注曰:髻,灶神,着赤衣,状如美女。

知灶神是祭老妇,报先炊之义也。

——《文献通考》卷八十六

道言:昔登昆仑之山,有一老母独处其中,莫知其由。是时即有妙行真人,上白天尊曰:此之老母,未审复是何人,独住此山,殊无畏惧。

天尊曰:惟此老母,是名种火之母,能上通天界,下统五行,达於神明,观乎二炁,在天则为天帝,在人间乃为司命。又为北斗七元使者,主人寿命长短,富贵贫贱,掌人职禄。又为五帝灶君,管人住宅,十二时辰,普知人间之事,每月朔日记人造诸善恶,及其功德,录其轻重,夜半奏上天曹,定其簿书,悉是此母也。凡人家灶皆有禁忌,若不忌之,此母能致祸殃,弗可免也。

——《太上灵宝补谢灶王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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